村官、副處與副廳
其實,公開曬家產的官員,最初是從最小的村官開始的在中國,可以說沒有比村委會主任更小的“官”了,這個職位甚至都不屬于公務員編制范疇。
在南方周末記者所查到的公開資料里,第一個公開財產的是位“村官”,名叫許坤,他原是廣西壯族自治區北海市白虎頭村的民選村委會主任。
2008年當選村委會主任之后,35歲的許坤帶領村民為土地拆遷糾紛,艱難斗爭了近兩年。正是在此期間,2009年4月,他在網絡論壇發帖說,“帶個頭吧,趁我還是‘官’時公布自己的財產”。
在這個帖子里,他羅列了包括摩托艇、家電、存折、戒指、家具等總計四萬元的19項家當。
許坤的用意,除了自證清白,也與當時的土地糾紛訴求有關。當時附在個人財產清單后面的,還有諸多當地的拆遷文件。
不過,此后兩天,許坤就被開除黨籍,一年多后因涉嫌非法經營的罪名被逮捕,后來獲刑四年,現仍在服刑中。他的代理律師鄭建偉稱,雖然獲刑時被指控的情節與此無關,但許坤公布個人財產等“出格”行為,不排除對此有影響。
這時候,新疆阿勒泰地區試點官員財產申報與公示制度,正引發全國熱議。迄今為止,阿勒泰的試點都是所有試點中“最徹底的”。在那里,建立了一個專門的網站,縣處級及以下公務員都必須在網上申報財產狀況,公眾可以隨時查看。這引起了媒體的蜂擁報道,也由此制造了近年里關于這項制度的一輪小熱潮。
幾乎在同一時期,另一位河南村官也曬出了家當,盡管他與許坤并不相識,也從不知曉許的事情。
這位村官叫侯俊卿,是河南省許昌下轄的長葛市坡胡鎮侯莊村的村委會主任。他在博客上曬出了縣城100平米的房子、存款、電腦、電視等等。
2008年時他為了解網絡以幫助兒子戒除網癮時學會了寫博客,過去就喜歡舞文弄墨但罕獲發表的侯俊卿,在博客上找到了“發表”的感覺,幾年下來已寫了近兩千篇博客。
58歲的侯俊卿,不是“刺頭”,而是政府的座上賓。他的前半生,主要是在國有和集體企業里工作,2008年當選村委會主任。
這一年,由于他積極為河南省人大常委會提供立法建議,被邀去省里參加新聞發布會,“和幾位省里領導坐在一排”。更早之前,他還因為許昌打造旅游城市建言,被“市里接去開座談會”。
侯俊卿說,自己的動因,來自“社會調研”他把平日里和人們對時事的交流,都視為是自己的社會調研。調研結果是,不論農民、教師、工人,普遍對官場腐敗深惡痛絕。于是,在新聞里看到官員財產申報與公示制度方面的新聞后,他萌生了“帶頭公布”的念頭。
有了想法后,他在家里糾結了半個月,“怕領導給穿小鞋”在小學當老師的妻子一度也不贊成,擔心對自己的考評有“負面影響”。
但決心最后戰勝了顧慮。侯俊卿對自己說,“萬馬奔騰,必有一馬當先,為了黨和人民的事業,沒必要斤斤計較于個人得失?!本瓦@樣,他“心一橫”,把寫好的博客貼了出來,他給自己這個行為的價值,定義為“打響基層反腐第一槍”。
在他看來,這和自己過去積極建言人大、政府一樣,是“為國排憂解難、為百姓造?!钡囊环N方式。
“很多粉絲支持我,中國的、外國的都有,還有河南媒體、北京媒體、香港媒體都來找我采訪,”侯俊卿說到這些,頗為興奮。
而且,讓他放心的是,始終沒有有關部門的任何人就此找過他。而妻子的工作,也沒有受影響。
范松青被報道之后,喜歡看報的侯俊卿也第一時間看到了新聞?!靶睦锓浅<樱矠楫敵醯臎Q定自豪,我的付出是值得的。”他說。
這兩位村官,都巧合地出現在當時的官員財產申報與公示小熱潮中。此后,愿意公開的官員一度沉寂。
等到2012年10月時,曬家產的官員級別提升到了“副處級”。
新的主角,是湖南省漢壽縣政法委副書記張天成。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嚴格意義上,我的級別應該叫做‘享受副處級待遇’”。
張天成也選擇了微博。在微博上,這位崇尚屈原的基層官員,喜歡抨擊時弊,偶也吟詩作賦。他的微博名“洞庭漁夫”,就取自屈原的《漁父》,在這首詩里,“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2012年10月29日晚上,在回應一位網友“你敢公開收入么?呸”的質疑時,他說自己“沒什么不能見天的”,并承諾周末之前公布財產,請網友審查,“也給社會吹一絲絲清風”。
第二天一早,張天成一口氣發出八條微博,用一千多字把家庭的基本情況、工資、福利、房產等作了詳細的列舉,甚至把自己受過“嚴重警告”處分的情況也寫了進去。
這是目前為止所有公開曬家產的官員里,寫得最詳盡的一位。
曬家產的官員在副處級別上并沒有停留多久,很快,不到三個月,范松青又把級別拉高到了“副廳級”。
“守護我的寧靜”
相比較中國數百萬的公務員群體,曬家產的官員名單雖不斷增加,級別不斷上升,卻始終只是寥寥個案,其中兩位村官,甚至都不在公務員編制里。
這個小小的群體,外在獲得的是公眾巨大的掌聲,內里卻正承受著各種有形、無形的壓力。
在1月21日下午的政協分組討論會上,范松青再度談起官員財產公示制度的話題時,有人揶揄道,“你不動產只有一套,但無形資產很多嘛,你的書現在賣多少錢呀?”這讓范有些尷尬,那本書不過是他二十年前作品的自費結集,明眼人不難看出,并無市場價值可言。
接著又有人問,你一個廳局級干部,怎么只有一套房?他只得費力解釋一遍自己這些年有關房子的故事這些事情,在這些天里,他已經不知道說了多少遍。
身邊的一些目光和話語,讓范松青坐立不安?!皟蓵蹦菐滋?,他幾乎謝絕了所有的社交活動,有空就待在房間看媒體報道和網上的評論,有時一天就只吃一頓飯,凌晨一兩點才睡。
好不容易政協會議閉幕回到家,妻子的臉色也不好看了,“你一個局級干部,七十多平方米的舊樓房,你還好意思曬?”
“兩會”結束后,范松青決定不再接受媒體采訪,他的理由是“兩會”期間,政協委員的言論是受保護的,“之后再談就不合適了”。
劉信禮這些天則更難過。
在刪掉自己曬財產那條微博的晚上,英語教師出身的他,用英語發了條微博,意思是“未經允許,官員不能向公眾公布自己的財產”。選擇英語表述的原因是“縮小知曉面”。
不到二十分鐘,妻子單位的領導打來電話,言談中就問起這條微博。這個反應速度讓劉頓時感覺到壓力。幾天之后,他仍接到電話,“老朋友”建議他不要再談論這個話題。
曾被評為“十佳法官”的妻子,也為此和他吵得天翻地覆,說他不想好好過日子了。
劉說,他和妻子的分歧,在于妻子不相信官場腐敗面前個人的力量,但喜歡《基督山伯爵》和《三個火槍手》的自己,“相信世間有俠義,而我要做那個俠義之人”。
更早之前曬了財產的張天成,事后的態度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初時一度張揚試水意義,后來則反復強調這是“個人行為”。
2013年1月25日,當南方周末記者聯絡張天成時,他強調“自己曬的東西本是私貨”,并不愿再多談此事,只希望“守護我的寧靜”。
后有來者
后來者,正在他們的鼓舞下出現。
上海社會主義學院人事處副處長、黨總支書記徐劍鋒,就是躍躍欲試者之一。
搞政治學研究出身的徐劍鋒,十年前就從學術界的討論中開始關注官員財產公示的問題。這些年,他就這個問題,在報刊上發表過“比較尖銳”的文章。
“我也在考慮,2013年適當的時候,在微博上公布自己的家庭財產。”這位副處級官員說,正在大學學習法律專業的女兒,也對自己很支持。
“現在的年輕人,接觸的信息多,對世界潮流看得很清楚,他們知道什么是文明和落后?!毙旄嬖V南方周末記者說,女兒告訴他,不僅你應該公布,所有官員都應該如此。山東省聊城市東昌府區人民法院副院長趙耀彤則對這些勇敢者“滿心尊重和羨慕”。他早就想公開家庭財產,尤其是“被人給氣著”的時候。
讓他氣的事情,通常是“看到一些職務比我還低的人,過的那是什么日子”,以及“被人說,你一個法院副院長,肯定如何如何”。
趙耀彤的職位,級別不高,權力可不小。
“每天都有尋租的機會,不用尋,都是送上門的。”趙耀彤說,先前這些公開家庭財產的官員,大多生活在“清水衙門”里,可自己不一樣,如果勇敢公布出來,又有更深層次的價值。
他說這是“大丈夫做事”,倒不在乎自個兒的仕途得失,但妻子的情況卻讓他無比糾結。
趙耀彤的妻子在一個眾所周知的肥缺機關,福利優厚。
“作為家屬,我算是沾了媳婦單位的便宜,卻因為自個公布家庭財產的主張,把人家單位放在火上烤,那我算什么人呢?”趙耀彤覺得沒法過道義這一關,知道他想法的友人也因此勸他打消念頭,而妻子已經放話出來,“你公開,就離婚”。
“也許有一天,我會豪氣沖天地上微博捅出來。”趙耀彤并沒有放棄。
像這樣的想法,這樣的議論,越來越多地出現官員們的飯局上。2013年1月25日,廣州一家偏僻餐廳的包房里,七位多年好友正對此熱烈討論。他們大多都不到40歲,其中有兩位處長,三位副處,一位科級,另外的一位則在2011年離開政府下海經商。
“我們過得太累了,連兄弟吃飯都躲在這里。誰不想陽光生活?”其中一位副處長說。他們全都愿意公開財產,但有趣的是,誰也不愿意像那些公開曬家產的人一樣主動站出來“都怕槍打出頭鳥,但我們都在等那聲號令槍”。
不只是在飯桌上,在各地陸續舉行的“兩會”會場上,也有越來越多的官員不再回避這個問題。
珠海萬山鎮副鎮長王勝就是其中之一。在比廣州“兩會”稍遲的珠?!皟蓵爆F場,他向現場記者公布了自己“兩套房、一部車”。
當時,現場記者提出這個問題,同在一個會場的多位官員都以“還沒出臺政策”等理由拒絕回答,而王勝選擇了實話實說。
這個水產養殖專業畢業、42歲的書生樣干部,長期來專心于鉆研自己分管的“漁業”領域,對官員財產公示制度這個議題并未關心。
他并不認為自己的作答具有“宏大意義”,只是被問起來,就實話實說,無需隱瞞,也不怕查證。在接受采訪時,他也不憚于主動提及過去被紀委約談的經歷在一次處理漁業糾紛時,一方懷疑他收了好處而舉報,紀委查了自己半個月,沒有發現問題。
值得一提的是,王勝幸運地得到了自己領導的寬慰“不要有思想負擔”,而妻子也沒在意,只是提醒他“注意保護自己”。
王勝遇到的場景,也出現在安徽省“兩會”上,盡管很多官員也是在強調要“等組織統一行動”,但銅陵職業技術學院院長劉晶璘、滁州市瑯琊區委書記高懷忠、滁州市發展與改革委員會主任劉茂松、全椒縣委書記盛必龍、懷寧縣教育局副局長陳新等人,都大方地對記者詳細道出收入和家產情況。
毫無疑問,這樣的星星之火,將越來越多。
“這是一個體制內自覺推動政策的行為,”北京大學憲法與行政法研究中心主任姜明安說,“如果越來越多的官員主動公開了財產,我們離官員財產公示制度的出臺就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