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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遠市平頭山村,自發移民后代王文明一家。 李發興攝 開遠市馬頭坡村,13歲的楊天勇和父親落淚了。 李發興攝 閱讀提示 一個30來萬人口的云南小城,卻“藏”著數千“黑人黑戶”。他們沒有當地戶籍,參加不了新型農村合作醫療,許多村落至今未通水、通電、通路。他們的公民身份長期被“遺忘”,公共財政的陽光照不到他們身上。 8月16日,開遠市終于出臺了 站在村口,就能望見山腳下城市里斑斕的燈火,32歲的楊正昌心里很不是滋味。身為自發移民的后代,他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享受不了城里人的福利,也享受不了國家支農惠農政策及其他社會保障,甚至至今沒敢找老婆。“我沒有戶口,不能讓孩子也沒有戶口。” 據調查,在云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開遠市,像楊正昌家這樣的自發移民有1300余戶,總數超過6500人。他們分布在開遠市7個鄉鎮(街道辦事處)的28個山區村委會,共74個居住點。開遠市自發移民調查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王金學稱,有些自發移民“戒備心強,或者干脆躲起來”,因此,真實人數遠高于調查數,估計超過1萬人。 由于戶籍不在當地或沒有戶籍,這些自發移民成為俗稱的“黑人黑戶”,多數生活在貧困線以下。為了落戶,他們年復一年地奔走申請,卻始終未能如愿。 貧困觸目驚心,難享惠農政策 一盆清水煮的洋芋,就是全家人的晚飯 “今年光買種子和化肥就花掉1萬多塊錢,現在苞谷苗都曬死了,肥料施不下去。”進入8月,平頭山村村民王文明望著堆在屋里的化肥直犯愁,“收成不好,政府的救濟也沒有。沒有身份證,不敢出去打工,下半年的日子怕是更難過了。” 王文明今年37歲,他已經不知道父輩是在什么時候、因為什么原因遷到開遠來的。“從我記事起,就住在這里了。現在,一家8口人都沒有戶口。” 在泥土夯成的廚房里,王文明的“老婆”陶美芬端出一盆清水煮的洋芋,這就是全家人的晚飯。陶美芬說,“家里條件差,被子也少,冬天有時會冷得睡不著。” 老寨村村民張洪良一家6口也沒有戶口,靠種苞谷為生。“雨水好的年份能收7000來公斤,旱起來也就3000多公斤。半年吃不上肉是常事。” 王金學介紹說,開墾荒地、承包租用地種苞谷,是自發移民的主要經濟來源。農閑時,也有少數人外出打工、拾荒或撿廢品。由于沒有戶口,辦不了身份證,他們不敢出遠門,最多在開遠周邊打打零工,勞務收入極其微薄。調查顯示,自發移民群體少數處于溫飽狀態,多數處于貧困線以下。“經濟收入少的家庭,年收入僅有500元左右,最高的也不過2萬元。按照一家6口人算,人均數額很少。” 記者走訪了自發移民聚居的部分村鎮,破舊的土坯房、歪歪倒倒的木板房,甚至茅草房都隨處可見,有的在地上搭個火架就開始做飯。平頭山村的陶金玉新婚不久,但夫妻倆竟要與小叔子同住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這比以前好多了,那時候是用塑料布蓋的帳篷。”陶金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自發移民的貧困觸目驚心。沒有當地戶籍,享受不了小額信貸、良種補助、農村低保等支農惠農政策,參加不了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國家的相關扶貧款和救災救濟款也無法得到。”紅河州人大常委會一位對開遠自發移民問題關注多年的人士說,“許多家庭至今尚未通自來水,通電、通路等農村基礎設施建設也需要他們從牙縫里擠出錢來,自籌資金、投工投勞解決。” 法定權利缺失,生活基本無序 一說起明年是否還能上學,13歲的楊天勇撲到爸爸懷里,放聲大哭 13歲的楊天勇來自馬頭坡村,目前在附近的靈泉中心校上五年級。一說起明年小學畢業后是否還能繼續上中學,這個男孩撲到爸爸懷里,放聲大哭。 “我是1990年從屏邊縣遷過來的。”爸爸楊有林說。楊天勇是他的二兒子,成績優異,還獲過“優秀少先隊干部”、“演講比賽一等獎”等榮譽。然而,升學時不認這些,必須要有戶口。 “自發移民比較重視子女教育,寧愿多交錢也要讓孩子入學。當地小學也多采取‘睜只眼閉只眼’的態度,但一涉及升學就不好辦了。”紅河州人大常委會相關人士介紹說,目前,部分遠離公立學校且居住相對集中的自發移民們自籌資金創辦了學校,有的靠捐獻苞谷等糧食充抵教師工資。全市自發移民聚居區現有6所自辦小學,其中僅有一所在市教育局備案。 “受教育權利的缺失,造成自發移民文盲、半文盲率較高。”該人士說,他在調查中發現,許多自發移民都只有小學或初中文化。 “孩子在學校里被同學叫‘黑人黑戶’,對小孩心理影響特別大。”楊有林更擔心的是孩子的將來,他知道有四五個自發移民子女由于上不成學,又找不了工作,最后搶東西進了監獄。 “自發移民們沒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各種換屆選舉,他們無權參與,遇到困難和問題也不敢向當地政府部門反映。”紅河州人大常委會相關人士憂心忡忡。 馬頭坡村距離開遠市區不過八九公里,是1980年前后形成的自發移民村,現有116戶597人。“村長”是大家在2007年用苞谷籽“投票”選出來的,至今沒有得到上級政府的認可。“村長”告訴記者,“我當村長,只是上級領導來調查時好找人。” 由于沒有戶籍,自發移民們的婚姻和生育權也得不到法律保障。絕大多數自發移民夫妻沒有結婚證,沒有生育證,幾乎家家超生,生養四五個孩子的情況并不鮮見。當地調查發現,最多的一家竟生育了10個孩子。 “村里都是外來移民,有的仗著家里人多欺負人。我們怕被欺負,只能多生。”一戶自發移民對記者說。 已經奔波多年,落戶仍然無望 融不進當地,也回不了故鄉 據調查,開遠的自發移民主要來自云南省內的蒙自、屏邊、硯山、丘北等24個縣,另有少量來自貴州、四川、重慶、浙江、湖南等5省(市)的6個縣。遷入開遠最早可以追溯到1953年,多數已居住20年以上。至今每年仍有人遷入,僅2009年就有19戶。 25歲的王文清就出生在平頭山村。“聽老人講,當年屏邊老家太苦了,種地也不得吃,就遷來開遠了。” 調查顯示,為生活所迫、投親靠友、因超生逃避遷出地計生部門罰款等,是自發移民遷入開遠的主要原因,還有一部分是開遠姑娘嫁到外地后,因生活條件差,又帶著公婆家人一起回遷,有的還將公婆家的其他親戚一并帶入。 雖然在開遠生活多年,他們卻享受不了基本的公共服務。“戶口所在地無法管、遷入地不好管、聚居地無人管”,基本處于自生自滅狀態。故鄉回不去了,開遠也成不了故鄉。 去年的一項調查顯示,全市1300余戶自發移民中,愿意回原籍的僅有27戶,有724戶要求在開遠落戶。 多年來,自發移民們不斷向相關部門表達訴求。尤其是2000年以來,由于入學、辦理機動車駕駛證、結婚生育等原因,要求公安機關辦理常住戶口者逐年增多,但均未獲得批準。 楊正昌兄弟倆為了落戶,一年左右時間回了兩趟屏邊老家。“但是年頭太長了,父親在老家沒有戶口留底。雖然老家的村委會給開了證明,但派出所就是不辦。” 今年7月8日,一份由馬頭坡村10多位自發移民簽字、蓋手印的《關于強烈請求戶口登記落戶的申請書》遞交到紅河州人大常委會。“你不知道我們對戶口有多渴望。”楊有林對記者說。 土地問題是核心,管理方案剛出臺 基本原則是“不解決落戶、動員遷回原籍、杜絕再遷入” 據了解,當地部分街道辦事處曾用強硬措施讓自發移民遷走,但不久后他們又重新回來。開遠市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的一份調查報告指出,“采取強制遷出,于法無據;一概準予落戶,納入正常管理,法律和政策又不明確。” 王金學說,當地政府已經意識到,自發移民問題如果不能及時、妥善地解決,不僅嚴重影響這一群體的基本生存和生產發展,對于開遠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都將產生惡劣影響。由于自發移民在開遠的分布點多面廣,市里財政經費緊張,解決一個村的問題而不解決其他,反而容易激化矛盾。要讓自發移民在開遠落戶其實并不難,核心問題是解決落戶后的土地問題。 原來,由于過去山林、土地界線不明,當地部分村(組)或單位出于自身利益考慮,曾引入自發移民到指定地點幫助看守山林、田地,后來又將耕地承包給自發移民耕種。近年來,尤其林權制度改革后,山林荒地都分到各家各戶,由于毀林開荒引起的自發移民與當地農戶或國有林場間關于土地、山林權屬等矛盾糾紛時有出現。 王金學建議,對已形成多戶居住點的自發移民應按異地搬遷政策,爭取省、州異地搬遷扶貧資金支持,自發移民也分擔一部分。待落戶之后,自發移民的教育、醫療、培訓、社保等經費由開遠市承擔。 “要從根本上解決自發移民的問題,單靠開遠這樣一個縣級市的力量遠遠不夠,亟須在省、州或以上層面建立起長效協調機制。”紅河州人大常委會相關人士說。 西南林業大學法學副教授李春光認為,開遠遲遲不能解決自發移民的問題,確實存在著政策與資金方面的限制。在解決土地問題時,一定要優先考慮本地居民的利益;屬于集體的土地,一般不做分配,但可采用承包等方式解決。 記者從開遠采訪歸來后,開遠市委、市政府于8月16日出臺了《開遠市現有自發移民管理實施方案》。基本的原則是“不解決落戶、動員遷回原籍、杜絕再遷入”,但當地政府、辦事處派出所會為自發移民提供特殊身份證明,在各鄉鎮(處)和村委會造冊登記,嘗試建立外來自發移民動態管理機制。 同時,方案提出用5年時間逐步改善自發移民生產、生活條件的目標,并出臺了一些配套扶持政策。比如,自發移民子女入學,與本地學生享受同等待遇,子女升學產生的落戶問題,經校方提供詳實證明可特事特辦。自發移民每年交納一定醫療金,市衛生局再向省、州部門爭取“新農合”補助資金,方可享受“新農合”補助政策。 在村級組織建設和發展方面,該方案也提出了一些設想。比如,每年優先安排1個省級或州級扶貧整村推進重點村項目,5年內向省級爭取100人的易地搬遷項目,實施存在安全隱患的自發移民區整體搬遷等。自發移民還能享受與當地農民同等的農村能源建設補助政策。 這個方案,試圖在不觸及戶籍和土地問題的前提下,逐步改善自發移民的生存處境,把他們納入社會管理。而自發移民想回歸正常生活,路還很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