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龍說,“明天,我們就召開大會,歡迎藍解放入社,土地要帶上,木犁帶上,耬帶上,牛也要帶上。我們要給解放披紅戴花,給牛披紅戴花。那個時候,這牛棚里,只剩下你
一個人。外邊敲鑼打鼓,鞭炮齊鳴,面對著空了的牛棚,你心里會很難受。你是眾叛親離,老婆與你分居,親生兒子也離你而去,惟一不會背叛你的牛也被強行拉走,你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如果我是你,”金龍踢了一腳那條繩子,看一眼牛棚上的橫梁說,“我要是你就把繩子搭到梁上,自己把自己吊死!”    金龍抽身而走。
   “你這個歹毒的雜種啊———”藍臉跳了一下,罵一句,便頹然地萎在牛槽前的草堆里。
   藍解放心中涌起無限的酸楚,金龍的歹毒讓他感到驚心動魄。他突然感到爹非常可憐,而他的背棄又是那么可恥,簡直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藍解放撲到藍臉身前,抓著他的手,哭著說:
   “爹,我不入社了,我寧愿打光棍也跟你在一起,單干到底……”
   藍臉抱著兒子的頭,嗚咽了幾聲,然后便把他推開。藍臉擦擦眼睛,把腰桿子挺直,說:“解放,你已經是個男子漢了,說出口的話就不要收回。你去入社吧,犁扛走,耬扛走,!彼{臉望了一眼牛,牛也正望著藍臉——“你也拉走!”
   “爹,”藍解放驚叫著,“你真要按他指的那條路走?”
   “放心吧,兒子,”藍臉忽地從谷草中站起來,說,“誰指的路,爹都不走,爹走自己的路。”
   “爹,千萬不要上吊……”
   “怎么會呢?”藍臉說,“金龍還是有幾分良心的,他完全可以組織人把我弄死,像平南人弄死他們的單干戶一樣,但他心軟了。他希望我自己死。我一死,這個全縣、全省、全中國的黑點就自行抹掉了!但是我偏不死,他們要弄死我我沒法子抗拒,但想要我自己死,那是癡心妄想!我要好好活著,給全中國留下這個黑點!”
   第二十章藍解放叛爹入社西門牛殺身成仁
   藍解放帶著一畝六分地、一張犁、一架耬、一頭牛,加入了人民公社。當他把牛從牛棚里牽出來時,院子里鞭炮齊鳴、鑼鼓喧天。藍解決回頭望了一眼爹藍臉,心中頗為不忍。藍臉坐在那堆鍘碎的谷草里,眼前擺著那根彎曲的繩子。藍解放憂心忡忡地說:
   “爹,要想開啊……”
   互助將一朵紙扎的大紅花掛在藍解放的胸前,她的臉上散發著“葵花”牌雪花膏的香氣。合作把一朵同樣大的紙花掛在半截牛角上。牛擺了一下頭,紙花被甩落在地。合作夸張地尖叫一聲:
   “牛要抵人啦!”
   她轉身就跑,撲進藍金龍的懷里。藍金龍冷著臉將她推開,徑直走到牛前,拍拍它的腦門,摸摸那根完好的角,又摸摸那根半截的角。
   “牛啊,你走上光明大道了,”藍金龍說,“歡迎你!”
   藍解放看到牛眼里光芒一閃,似乎是火焰,但其實是淚花。西門牛,猶如被拔光了胡須的老虎,威風盡失,溫順如貓了。
   藍解放如愿以償地加入了哥哥藍金龍的紅衛兵組織,并在《紅燈記》中扮演了王連舉。每當李玉和義正詞嚴地斥責藍解放“你這個叛徒”時,他馬上就會聯想到爹的斥責。藍解放越來越感到,他的入社,是對爹的背叛。藍解放非常擔心爹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但爹沒有懸梁也沒有跳河,他從那間屋子里搬出,睡在了牛棚里。
   藍臉在牛棚的角落里壘了一個土灶,用一個鋼盔當鐵鍋。在后來的漫長歲月里,沒有牛拉犁耕田,他就用镢頭刨地。一個人無法使用那輛獨輪車往地里運糞,他就用扁擔籮筐搬運。沒有耬播種,他就用小镢刨出溝,用葫蘆頭做成播種器點播。從1967年至1981年,藍臉那一畝六分地,像一枚眼中釘,如一根肉中刺,插在人民公社廣闊的土地中央。藍臉的存在,既荒誕,又莊嚴;既令人可憐,又讓人尊重。在七十年代的一段時間里,重新當了支部書記的洪泰岳還動過幾次消滅最后一個單干戶的念頭,但每次都被藍臉頂回來。藍臉每次都把那根繩子扔到他的面前,說:“把我吊到大杏樹上吧!”(待續)
   
下期期待:藍金龍被打成現行反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