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支配下的生育權交易
2005年3月10日早晨,河北雞澤縣小寨鎮庫莊的大喇叭又開始了村支書有力的動員:“xxx、xxx、上站檢查,不上站的罰2000(元)。”
類似的聲音也在其他各村響起,不同的是只是罰款數額,1000,1500,2000元不等。當地百姓俗稱的“上站”,即要求育齡婦女到鄉鎮計劃生育服務站(簡稱“
計生站”)接受孕情檢查。
雞澤縣隸屬河北邯鄲市,下轄7個鄉鎮169個行政村,除了小寨鎮,還有雙塔鎮、風正鄉、吳官營鄉、曹莊鄉、店上鄉、雞澤鄉,總人口超過25萬。
2005年溫暖的春天來得比2004年晚些,可雞澤縣各鄉鎮今年第一次上站檢查還是如往常在3月中旬前開始了。
在8-10天的檢查期,并非所有育齡婦女都會上站,比如結扎一年以上的一年只要求上站兩次,其他人無一例外都應上站四次。沒來的,有著豐富計生工作經驗的鄉鎮計生干部會警覺,十有八九有情況??懷孕了,而且通常都是計劃外懷孕。
雙塔鎮永光村教堂的門廊,一位婦女挺著肚子等待神父的接見,她已有8個多月身孕,還有兩歲多的兒子,不到28歲的她期望神父能保佑自己和孩子平安。面對記者,她平靜地笑著,如淡菊綻放。她沒有去上站檢查:“不上站,罰了2000塊錢給包村干部”。可是她還是有隱憂,上次鄰居家的孕婦交了罰款也沒管用,當時碰上省里來大檢查,為了完成指標,那個孕婦已經7個月的嬰兒被引產了。“就因為沒錢沒人。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她輕輕低喃,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心底的酸楚和臉上的笑容合二為一。
在小寨鎮采訪時,一位賀姓年輕人的經歷引起了記者的興趣。自稱27歲的賀實際周歲還不到26歲,仍孩子氣十足,說話有些靦腆。記者追問他細節時總是習慣性地低下頭,盯著鞋尖,點起當地最普通的一塊五毛錢的靈芝牌煙,臉色潮紅。可他卻已是兩個女孩的父親。2003年農歷2月,他的第一個孩子出世,女孩;2004年農歷2月,第二個孩子又出生了,還是閨女。二閨女甫一懷上,村支書就找上門來。“鄰居都還沒知道,包村干部和村支書就都嗅來了”,媳婦兩次沒上站被村支書罰了2000元,生下來后再罰了3000元。這個孩子的誕生花去了這個家庭近一半的年收入。錢是都交出去了,可是他沒有得到二胎準生證,也沒有任何收據、票據,沒有二胎結論證。當他問村支書要結論證時,村支書拋下一句話:“要結論證的話就不能再生了。”
賀的二閨女生下來不到48小時,就被他送人了。他還記得當時孩子吃完奶后睡著了,蜷縮著,像家里的小貓,盡管裹著被褥,還能聞到小臉蛋溢出的奶香。
在當地,為了生男孩,有些人家會把女嬰送人,然后報嬰兒出生死亡,這樣下一個超生只算計劃外二胎,比計劃外三胎罰的錢會少很多。賀的女嬰送走不久,被包村干部知道,他又把女嬰抱了回來。
據說,甚至有謊報了女嬰死亡的村民,偷偷從縣里的醫院買來死嬰,應付檢查。
賀的經歷在雞澤縣鄉鎮的超生家庭中不并鮮見。罰錢,生孩子;再懷孕,再罰錢,再生。要超生就交錢成為絕大多數超生村民與計生干部之間不言而喻的“潛規則”。
《河北省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規定,無特殊原因,一對夫妻只能生育一個子女;符合條件的,可以生育二胎,但間隔時間要四年,母親年滿28歲的不受時間間隔的限制,否則均屬計劃外生育。
風正鄉東六方村小學門口,記者采訪了一個操著陜西漢中口音的外來媳婦,這位35歲的婦女卻是4個孩子的母親。老大男孩,11歲,上小學三年級;老二老三都是女孩,分別4歲和5歲,四小子剛生下4個多月。老四是意外的禮物,她做了結扎手術又意外懷孕。當記者問她為何不采取補救措施時,她笑了:“受那罪,罰2000元錢也就沒事了。”
記者走訪了小寨鎮、雙塔鎮、店上鄉、風正鄉等多個鄉鎮后發現,計劃外生育在當地大面積存在。
小寨鎮東屯莊村人口2000左右,計劃外生育22例,其中計劃外2胎16例、3胎5例、4胎1例,上卡胎次2胎報1胎,3胎報1胎或2胎,4胎報2胎。
要莊李街人口1000左右,計劃外生育37例,其中計劃外2胎26例、3胎7例、4胎4例。上卡胎次2胎報1胎7例,3胎報2胎2例、報1胎1例,4胎報2胎2例;
孟貫莊村人口1500左右,計劃外生育33例,計劃外1胎4例,2胎15例,3胎13例,4胎1例;
店上鄉東柳村人口近4000,計劃外2胎37例,3胎60例,4胎8例; 城皇村,計劃外2胎11例,3胎3例; 南莊村,計劃外2胎18例,3胎10例,4胎7例;
風正鄉西劉莊,村計劃外2胎4例,3胎3例。 據很多受訪的村民說,其它村莊的情況大致相同。 被刻意蒙蔽的人口統計
雞澤縣各村都有專門管計生的村干部(多數村莊由村支書兼任或負責),鄉鎮包村干部一人(大的村莊可能會有兩人),還有一個包片干部,另外每個村還有由3-8人組成的計生小組或小分隊,國家計劃生育政策主要由他們來宣傳、解釋和執行,向村民收取社會撫養費或處罰費的也是他們。
3月13日,雙塔鎮計生站。鎮長陳新悌向記者提供的該鎮2004年度出生人數是381人,計劃外生育16人。可是記者暗訪時,該鎮鎮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員卻透露:該鎮每年出生500多人。
在小寨鎮庫莊村,69歲的村支書史庚戌接受了記者采訪。當記者問到該村去年新增人口時,老支書念著工作本上記錄的數據,照本宣科:“去年新增人口70多口。”記者反問:“是2004年的統計數據嗎?”史庚戌很認真地掃描了一遍本子,肯定地說,“是(2004年的),新增70多口,具體的我說不清,要專管計生的才知道。”陪同記者前來的陳軍平趕忙插話:“這新增人口包括新出生的,還有新遷來的和死亡人口等綜合統計的人口數字。這是2000年到2004年的數字。”記者再一次詢問:“還包括死亡人口?”陳軍平支支吾吾:“對,包括死亡人口等綜合統計70多人。”陳軍平的臉上掠過一絲勉強的笑,之后他的眼睛越過記者看向別處。
在庫莊村委會的公示欄上,統計年度內生育人員名單記錄有3個孩子出生,出生日期在2004年1?4月間。記者問出生人數為何如此少,陳軍平立即解釋,這個人口統計數據是一季度或半年的。可記者此前在鎮政府的告示欄上看到的《小寨鎮2004年度人口出生和一胎懷孕及符合再生育情況統計表》,庫莊村2004年出生人數就是3人。為什么陳軍平的解釋和他自己的全鎮統計對不上?另外,記者發現,告示欄的數據并不完全。村里兩位抱著孩子的父親告訴記者,他們的孩子分別8個月和10個月大,記者推算了一下,出生月份應在2004年4月以后,他們均不在公布的3人名單之列。也就是說,庫莊村在2004年的出生人數不僅僅是鎮里公布的3人。庫莊村采訪后第二天,記者獲悉,在記者進村前,村里的孩子被趕到村外的坑地里躲起來。黃土飛揚,不諳世事的孩子們好奇地從土坑里探出腦袋張望,卻被大人勒令藏起來,一串小腦袋颼地又縮回。大人告訴他們,這是游擊戰,等檢查的撤了,他們就能回家了。
這樣的招數經常使用。村民們告訴記者,每次省市計生檢查組要來,村里的大喇叭就著急喊:“有問題的自己知道,把孩子抱出去都躲開,串親戚、跑地里、貓磚窯瓦洞,該躲的躲,該藏的藏,不藏起來,如果出了事,一切后果自己負責。”
為應付檢查,鄉鎮干部曾經還為村民準備好紙條,讓村民照背改動過的年齡、屬相、孩子的出生年月,歲數不夠的往大的說,頭胎男孩的就說成是二胎。
雞澤各村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有一次省里來人檢查計生情況,巡視員問一婦女的年齡,這名婦女照著村干部事先準備的條說了,可再問屬相,她忘了條上寫的內容,只好忽悠說“屬王八的”。
“放水養魚”的利益驅動
每次例行的上站檢查最主要的就是排查新懷孕的婦女,掌握新孕情,可是獲悉新孕情的包村干部和村支書沒有積極采取補救措施,而是“放水養魚”,為“秋后算帳”做鋪墊,開始了“權力尋租”。
長達近10個月的孕期可能會碰上兩次上站檢查,計劃外懷孕的婦女一次不上站要交1000元,最多的2000元,“放水養魚”的方式令孩子生下來前被處罰的錢可高達二三千元,孩子生下后“秋后算帳”,再罰2000元,平均計劃外二胎被罰近5000元,計劃外三胎更多,可能高達8000元。有的村干部甚至對申請二胎準生證的村民說:“辦那玩意干啥?辦也得花那個錢,罰也要那么多錢,你就生吧。”征收社會撫養費只是補救措施未能實現而迫不得已采取的懲戒措施,但在當地被歪解、濫用,變成了鄉鎮計生干部斂錢的工具。
當然,并非所有人超生都要花上三五千,關系、人情是議價的砝碼。據知情人透露,雞澤一些鄉鎮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鄉鎮包村干部和村干部可以為自己超生的一個親戚說情,不交或是少交社會撫養費。
采訪中村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47歲以下生二胎的沒有不被罰過。他們的罰款交給了村支書或包村干部(有的是包隊干部),但是很少有人得到收據、發票。按照《河北省征收社會撫養費計劃生育行政處罰程序》的規定,征收社會撫養費應開具財政部門統一的正式發票,而且社會撫養費繳納完畢后應該發給政策外生育結論證,可是很少有村民能拿到結論證明。
王合停曾是小寨鎮的一名村委會主任,據他介紹,1995年至1999年在他任職的4年間,村里根本就沒給超生村民開過結論證,交了罰款拿到收據的人寥寥無幾。一個村民對記者說:“村里生三四個孩子的要交一萬多元,超生戶大多交不夠,主要原因是鎮里、村里收了罰款不給開票據,誰知道他們收了罰款都弄哪去了?所以老百姓也知道少交點也沒事。”
罰款沒有開具正式票據,資金的數額和流向成為謎團。
僅以小寨為例,盡管鎮政府的行政編制只有三十七八人,但工作人員有近90人,有50人左右靠的是吃管理費,管理費其中很重要的來源之一是征收的計劃生育社會撫養費。
雞澤縣計生局局長尹海軍介紹說,社會撫養費征收標準以夫妻雙方的上年收入為基數,計劃外二胎按照夫妻雙方上年收入的2.5倍征收,計劃外三胎則在計劃外二胎的基礎上再翻一倍,以此類推。考慮到農民們的經濟負擔,社會撫養費可分三年征收完畢,第一年應征收一半。雞澤縣農民的人均年收入為2500元左右,最低的村還不到2200元,以此計算,一個計劃外二胎社會撫養費在9000元至15000元間。三胎更多。
當記者提出想看看計生部門開具的正式票據時,尹海軍局長和小寨鎮的人大主席陳軍平這兩位主管領導雖職務不同,但對記者的回答出奇地一致:會計外出不在。而當記者詢問陳軍平2004年以前的征收情況如何時,他的回答是:“不清楚。”
計劃生育政策實施了20多年,為什么在雞澤還存在有如此眾多的超生?記者的采訪只是看到了冰山一角。談起計劃生育工作的難處,鄉鎮和村計生干部都有一肚子的苦水,“計劃生育是個大難題”。難到底難在哪?小寨鎮小寨村做了近20年計生工作的村計生專干吳計山向記者坦言,農村家庭沒有男孩的確存在著諸多困難,農活女孩干不方便,無子家庭在村子里沒有地位被人瞧不起,農村養老保障制度不健全等,多數村干部都會顧念無子家庭的現實困難而網開一面。
而村民對超生行為卻有不同看法。除了重視男孩的傳統觀念頑固存在,在他們看來罰五六千元就能生個孩子,還算不錯。長期以來不少包村干部和村干部“放水養魚”斂錢,村民普遍形成了交錢就能生的觀念。另外,許多村民認為,當地超生普遍還有個原因是干部們帶頭。在記者走訪的好些村子里,常年的上訪戶反映的問題之一就是村干部包庇親戚,違反計劃生育國策。
百姓雜志社記者 曹 靜 趙現英 鄒曉艷
責任編輯 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