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7日上午10時，濟南市長清區荊莊村村委委員荊業新宣布：同意村委會主任王興漢辭職者站到會場東側，不同意者站到西側。 攝影 郭建光
12月17日，濟南市
南20公里處長清區荊莊村。
上午10時許，360多位村民聚集到村東劉奎勇家大院。村委委員荊業新宣布了一種特殊的表決方式―――同意村委會主任王興漢辭職者站到會場東側，不同意者站到西側。
話音一落，現場村民蜂擁東去，兩分鐘后，一場用腳投票的表決得出結果，會場西側空無一人。
荊莊村共有村民526人，有選舉權者為421人，部分在外工作者沒有參加此次表決。
王興漢沒有出現在村民大會現場，此前，根據村民集體討論，王曾被要求當場宣讀辭職申請。
會場上，“荊莊村罷免村主任大會”的標語墨跡猶新。
半小時之前，14名村民代表集體簽字，同意將罷免大會改為辭職大會。根據長清區民政局的意見：鑒于王興漢已于１２月１５日向荊莊村黨支部遞交辭職書，村民原定舉行的罷免大會應改為辭職大會。
荊莊村新任黨支部書記李培常主持了此次村民大會，李于１２月１５日獲得上級正式任命，１０天前，荊莊村前黨支部書記荊振富辭職。
承諾公開村務 村主任曾得高票
王興漢曾在競選演說中公開承諾：村務半月一公開，一個月一張榜；山場拍賣，資金必須分到村民手中；會計要村民會議選出；一切事情都要走群眾路線。
“我接受這個結果。”王興漢說。一個事實是，一年前，2002年12月15日的直選中，他的得票數也高達３００多票。
“在我們村，王姓比較少，只有幾戶。有時候他們稱王姓為少數民族。”王興漢說，“我去年高票當選，說明當時村民還是認同我的。”
荊莊村村民以荊姓和劉姓為主，荊姓200多人，劉姓180余人。
1999年，王興漢曾擔任過荊莊村村主任。期間，他為村里打了一眼井，解決了荊莊村吃水難的問題，而此前村民要到村外１．５公里的地方去挑水。
“這是我們支持他的主要理由。”27歲的荊莊村村民劉學新說，“另外，他的競選演說也比較符合我們的口味。”
當時，王興漢在競選演說中公開承諾：村務半月一公開，一個月一張榜；山場拍賣，資金必須分到村民手中；會計要村民會議選出；一切事情都要走群眾路線。
但王興漢上任數月后，一些村民對他的承諾產生懷疑。
村民張麗珍說，今年４月，王興漢任命了一個村會計，沒有經過村民會議。當月，王還將村里“農業學大寨”時遺留下來的水渠鋼管全部賣掉，也沒有經過村民會議。
“村委會當時公示說鋼管賣了9000多元。”但張麗珍認為，這些管道至少也值六七萬元。
與此同時，王興漢參與決策的另一件事牽涉了更大的村民利益，而事態在隨后不斷惡化，最終使村民們徹底改變了對這位直選村主任的看法。最大集體財產易主
未開村民會議
令眾多村民不滿的是，就壇子峪易主一事，王興漢沒有召開村民大會，這不僅違背了他自己的承諾，并且不合法。
今年５月１０日，村民李培富將一個消息帶回村里，荊莊村最大的集體財產―――１５５０畝的壇子峪已經轉讓給村民們完全陌生的濟南人張學田，原先與李培富表弟邢友平的承包合同被終止。作為壇子峪此前的看護人，李培富親眼見到山場已完成交接手續。
令眾多村民不滿的是，就壇子峪易主一事，王興漢沒有召開村民大會，這不僅違背了他自己的承諾，并且不合法。
《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十九條規定，涉及村民利益的八款事項，“村民委員會必須提請村民會議討論決定，方可辦理。”其中第五款是“村集體經濟項目的立項、承包方案及村公益事業的建設承包方案。”
關于壇子峪轉讓的合法性，王興漢和荊莊村前黨支部書記荊振富有他們的說法。
“4月8日至10日，村里的大喇叭曾多次向村民宣講這一承包方案。”荊振富說。
王興漢則出示了一份沒有簽署日期但有村委會簽章的函件，函件原文為：“經兩委會（黨委、村委）研究，將壇子峪山場承包給山東送變電工程公司開發。因此，群眾代表同意該方案，并簽字生效。”
函件上有14位村民的簽名。按照王興漢的意思，這１４位村民可以代表全體村民。
《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二十一條規定：“人數較多或者居住分散的村，可以推選產生村民代表，由村民委員會召集村民代表開會，討論決定村民會議授權的事項。村民代表由村民按每五戶至十五戶推選一人，或者由各村民小組推選若干人。”
與上述規定相合，荊莊村確有１４名村民代表。但長清區法院事后對上述函件進行核實時發現，１４位簽名者中，有兩位并非村民代表，有三個簽名為家屬代簽。
“在簽字時，王興漢并沒有說清楚，只說簽字后再召開村民會議商定。但以后一直沒有召開村民會議，也沒有召開村民代表會議。”簽名者之一，村民代表劉奎青說。
１２月１６日，王興漢承認，函件是他和荊振富一個一個找人簽名的，事先也說先簽字，再召開村民會議。“不過召集村民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何況很多村民都在外干活，耽誤他們賺錢，他們肯定不高興。”王興漢說。
王興漢的這個說法不能代表大多數的村民。荊業新說，作為村委委員，他事先對壇子峪重簽合同的事完全不知情。“3月份，我們只知道有人想要承包壇子峪，但一直在等著開村民會議。”
5月20日左右，王興漢將合同附件張貼在村里的公開欄。但荊莊村眾多村民并不接受這個“既成事實”。
“村民對合同的看法主要有兩點。第一、簽訂合同時，沒有召開村民會議，合同應該解除；第二、壇子峪不是荒山，但卻是以荒山的價格轉讓出去了。”荊業新說。
解除承包合同的秘密
邢友平回憶，李順圖當時對他說，如果村里不想讓你干，還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如果有人點一把火，你還逃脫得了責任？“他說這樣的話我害怕了。萬一真的出事，我可擔不起責任。”邢友平說。
1550畝的壇子峪是荊莊村東南的一座小山，村里的一些老人說，從1953年開始，村民就響應國家號召在山上植樹，此后從未間斷。
山上還有很多板栗和棗樹，村民們曾稱其為“花果山”。
1997年4月10日，濟南人邢友平以投標方式承包了此山。當時的協議規定，承包期３０年，承包款１０年一付，首付４．５萬元，此后每次付款遞增２８％。
“截止2003年4月，我在山上種植了1000多株板栗樹、嫁接1000多株棗樹、500多株桐樹、200多株冬棗樹以及300多株石榴樹，并建了羊圈、豬圈、狗圈等發展養殖。”１２月１５日，邢友平說，“我總共在壇子峪投資了40多萬元。”今年3月，王興漢和荊振富就解除合同的事多次與邢友平談判。
“我在山上投資了那么多，讓出來損失太大了。”邢友平說，他當時堅決不同意退出。
但就在3月初，荊莊村村委會以邢友平砍伐130多株樹木為名將其告上法庭。
邢友平６年前與荊莊村簽訂的協議規定，“除自然死亡及雙方協議情況外，凡損壞樹木損一罰十，乙方（邢友平）賠償。”
3月23日，長清區法院民事庭副庭長李順圖出面調解。
邢友平回憶，李順圖當時對他說，如果村里不想讓你干，還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如果有人點一把火，你還逃脫得了責任？“他說這樣的話我害怕了。萬一真的出事，我可擔不起責任。”邢友平說。
李順圖目前已內退，他在電話中否認自己對邢說過這樣的話。李順圖表示，他只是建議雙方庭外調解，談判以王興漢和荊振富為主。
4月7日，荊莊村委會與邢友平解除了《山場承包合同》。荊莊村補償邢友平5萬元，并將村里的10畝地無償承包給邢友平30年。
１５５０畝山場 轉讓價４５萬
這樣一筆賬擺在荊莊村村民面前，壇子峪轉手，他們每年多收了２０００多元，但潘家峪每畝地價一萬多，壇子峪卻不到３００元，相差何啻天淵。
4月15日，荊莊村村委會與濟南中信遠大機械化施工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濟南中信遠大）簽訂了《四荒使用權合同書》。
值得關注的細節是，在此前１４位村民簽名的函件上出現的承包方山東送變電工程公司在這里有了變化，事實上，張學田在山東送變電工程公司的身份是職工，而他同時是濟南中信遠大―――一家民營企業的股東和副經理。
這份《四荒使用權合同書》及其附件規定：壇子峪通過“拍賣”形式轉讓給濟南中信遠大；使用權期為50年，轉讓金額為45萬元；在合同中，壇子峪的主要植被被認定為柏樹，沒有提及果樹。
根據《濟南市農村四荒資源開發管理條例》第十二條規定：“村（居）民委員會應當成立有村（居）民代表組成的評估小組，評估四荒的承包費、租賃費、入股折價和拍賣底價，擬定實施方案，經村（居）民大會或村民代表會議討論通過，報鄉（鎮）人民政府審核，縣（市、區）人民政府批準后實施。”
長清區農業區劃辦公室及長清鎮經營管理站在合同見證欄內蓋了章，證明壇子峪為荒山。
１２月１５日，農業區劃辦公室主任王治海說，按照當前壇子峪的植被情況看，此山確實不是荒山。區劃辦之所以要將其確定為荒山，一方面是因為這個合同是雙方自愿簽訂的，另一方面是為了給區里引進項目，便于區里的開發和發展
。 更為關鍵的是，荊莊村村民對壇子峪轉讓價格的不滿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們聽說，鄰村潘莊的潘家峪賣了１８００萬。
同為山場的潘家峪面積2700多畝，其中包括500多畝可耕地。
１２月１８日，潘莊村村主任潘中香證實，山東省人防疏散人口辦公室想征用潘家峪。潘莊村開出的價格是50年3000萬元，對方基本已經同意，并達成了一個初步協議。潘中香說：“潘家峪的植被覆蓋率不如壇子峪高，主要是柏樹，基本沒有果樹。不過，潘家峪的交通條件比壇子峪要好。”
這樣一筆賬擺在荊莊村村民面前，壇子峪轉手，他們每年多收了２０００多元，但潘家峪每畝地價一萬多，壇子峪卻不到３００元，相差何啻天淵。
王興漢說，他上任之時，村里欠外債有十多萬，一直沒錢還，他就決定將壇子峪轉讓給張學田，張一次性付給村里38.2萬元。“我用這筆錢還了債。”
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是，許多荊莊村村民都知道，這筆債，主要是４年前王興漢為村里打井時欠下的。
調解失敗 村民起訴村委會
“我支持他們起訴村委會。”魏兆君說，“我告訴他們這宗土地轉讓是不合法的，因為沒有召開村民代表會議或村民會議。”
5月10日早晨，當壇子峪交接的消息得到證實，荊莊村的村民們迅速作出了反應。
“當時有人提議到鎮里找領導解決，馬上得到很多人響應。”村委委員劉奎安回憶，5月中旬，村里100多人到長清鎮信訪辦反映情況，信訪辦開了介紹信到鎮土管所，但土管所的答復稱，山地不是他們管轄的范圍。
6月初，１００多位村民再次找到長清區信訪辦，要求解除合同，此次，信訪辦一位負責人答復：兩天內責成鎮成立工作組。
兩天后，由長清鎮司法所楊君順、郝富強為組長的工作組到荊莊村蹲點調查。
１２月１９日，郝富強介紹，當時經過調查，工作組拿出了兩套方案，一是通過調解解除合同，一是走司法途徑。“我找張學田談過話，張不同意解除合同。”郝富強說，“我建議村民找律師，通過法院解決。”6月10日，濟南天罡律師事務所律師魏兆君接受了荊莊村村民的委托。
“我支持他們起訴村委會。”魏兆君說，“我告訴他們這宗土地轉讓是不合法的，因為沒有召開村民代表會議或村民會議。”
當時，魏兆君還通過村民們得知，在５月２０日的公示中，王興漢沒有拿出合同的正本。
此后，村民們開始向王興漢和荊振富索要合同正本，但二人都說沒有。6月27日，荊業新和荊振富一起到濟南找張學田索要合同正本。
“張學田說合同正本放在有關部門辦手續，手頭沒有。”荊業新說。
事后看來，張學田這一說法可能屬實，這份《四荒使用權合同書》確實需要鄉鎮政府審核。但在當時，村民們對此顯然不相信。
“６？２８”打人事件 張學田自首
40多個陌生人開九輛汽車進入荊莊村，在大約１０分鐘內，用洋鎬把襲擊了１０位村民。
“張學田承認行兇者是他施工隊的人，但不承認是他指使的。”
6月28日早6時許，幾十位村民聚集到荊振富家大門口，再次索要合同正本。
“有村民提出，如果荊振富不能拿出合同正本，就讓他把張學田的人趕走。”劉奎安回憶說。
8時左右，荊振富把村民帶到壇子峪。但山場的大門始終叫不開。于是，村民要求荊振富翻墻過去把門打開，但荊進去后就不再出現。隨后，村民撬開大門，但沒有找到荊振富。此后的一個細節在村民和張學田之間出現了說法分歧。
李培富說：“沒有找到荊振富，我們就回到村里。”但張學田說，村民們將山場大門卸下來搬回了村里。
當天下午15時40分左右，40多個陌生人開九輛汽車進入荊莊村，在大約１０分鐘內，用洋鎬把襲擊了１０位村民，隨后開車離去。
事件中，受傷最重的是村民荊業華，《長清區公安局刑事科學技術鑒定書》顯示，“左額部顱骨凹陷性骨折，呈粉碎性，硬膜破裂約2厘米，局部腦組織破裂，呈暗紅色。荊業華左額部損傷屬重傷。”
“這些暴徒個個手持洋鎬把。其中一個抓住我就問誰是荊業新，又問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訴他們我的名字后，那人一拳打在我眼睛上。”村民荊業旺回憶說，當時，他和幾位村民正在村西口聊天。
當天16時30分，眾多村民來到了荊振富家，荊妻趙志芳說，當時村民們情緒激動，闖進門打了她，并阻攔來接她的120。但這個說法被當事村民否認。
大約同時，長清區城關鎮派出所干警趕到了事發現場，并錄了口供。
晚上，村民再次到王興漢和荊振富家，此時兩家均已空無一人。
事后，王荊兩人否認與打人事件有關，但７月６日，張學田到派出所投案自首。
“張學田承認行兇者是他施工隊的人，但不承認是他指使的。”長清區城關鎮派出所所長劉正國說。
張學田對警方解釋說：當天10時，他駕車到壇子峪。看護人告訴他村民把山場的大門搶了。他就到荊振富家找他，沒有找到。后來，他出村時碰到自己雇用的施工人員，就把村民搶大門的事情說了。施工隊的人說，他們幫他要回大門。然后，他就駕車走了，當時是14時。
事后，警方沒有抓到打人的施工隊成員，“這個案子只好放起來。”劉正國說。
但荊業新對張學田的解釋提出懷疑，“施工隊的人怎么能知道我的名字？”事發前一天，他與荊振富到濟南找張學田索要合同正本，是村民中惟一與張接觸過的人。
8月6日，被城關鎮派出所刑事拘留了一個月的張學田取保獲釋。
罷免大會前兩天 村主任辭職
12月15日上午，王興漢向荊莊村黨支部遞交了自己的辭職申請。
村民們質疑：王興漢是村民選出的村官，他本應向村民大會提出辭職。因此，在１２月１７日的大會上，村民們堅持掛出了罷免大會的標語。
7月22日，長清區法院受理了荊莊村村民狀告村委會要求解除壇子峪轉讓合同的訴訟。331位村民在起訴書上簽字。
8月26日，案件開庭，300多位村民集中在法院門口，冒雨等待判決。
時至11月20日，村民接到了判決書。他們勝訴了，法庭認為被告提供的證據不能證明合同簽訂前召開了村民會議，也不能證明壇子峪為荒山。遂判決《四荒使用權合同書》及合同附件無效。
11月24日，荊業新、劉奎安帶領十多位村民到長清鎮民政所咨詢罷免王興漢事宜。民政所所長萬克忠答復，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可以召開罷免大會。
《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十六條規定：“本村五分之一以上有選舉權的村民聯名，可以要求罷免村民委員會成員，罷免要求應當提出罷免理由。被提出罷免的村民委員會成員有權提出申辯意見。村民委員會應當及時召開村民會議，投票表決罷免要求。罷免村民委員會成員須經有選舉權的村民過半數通過。”
11月25日，270多位村民簽名的罷免申請遞交到民政所。次日，長清鎮民政所、信訪辦等部門組成聯合調查組到荊莊村核實簽名。
“核實簽名后，我們同意荊莊村召開罷免大會罷免村主任。”萬克忠說。
隨后，荊莊村村民經討論決定在12月17日舉行罷免大會。
12月15日上午，王興漢向荊莊村黨支部遞交了自己的辭職申請。辭職申請的原文是：“荊莊村黨支部：因我工作能力有限，不適應當前的形勢需要，特向上一級政府和支部提出辭去荊莊村村民委員會主任一職。請領導見字后給予批準復盼。”
當日，長清區民政局獲知這一變化后提出意見：按原定日期召開村民會議，通過王興漢的辭職。
民政局負責人石少儉解釋說，根據《山東省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規定，村民委員會成員要求辭去職務的，應當以書面形式向村民會議或村民代表會議提出，由村民會議或村民代表會議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討論決定。
對于這個意見，荊莊村村民提出了兩點質疑：
其一，王興漢是村民選出的村官，他本應向村民大會提出辭職。因此，在１２月１７日的大會上，村民們堅持掛出了罷免大會的標語。
其二，有村民問，如果一個村官主動辭職，村民能不能通過投票不讓他這樣做？事實上，《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和《山東省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對此均未作規定。
１２月１５日，文昌辦事處（長清鎮１１月２８日更名）宣傳辦公室主任徐廣玉介紹說，長清鎮上世紀90年代就開始進行普法，鎮政府印刷了一些法律匯編本散發到各家各戶，還經常聘請一些專家教授為村民“依案釋法”。
“我早就知道能起訴村委會和罷免村官，書上都寫著呢。”李培富說，幾年前，鎮上發了一本《公民實用法律指南》，沒事的時候，他經常翻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