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該說,有著一頭稀疏而雜亂頭發(fā)的威廉·福克納,是上個世紀(jì)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最豐產(chǎn)的作家之一,同時也是文學(xué)巨匠。他用使人困惑迷亂、錯愕不解的文字,為英語文學(xué)的光耀,涂抹了濃重的一筆。認(rèn)識福克納,幾乎中外所有讀者,大概都是從讀他的《喧嘩與騷動》這部小說開始的。我為此感到驚訝,我始終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茨軌蚩朔菢拥睦щy——凝重的語言、冗長的句子、頻繁的重復(fù)與修正,以及對物體的無窮無盡的詳細(xì)描述——去執(zhí)著的親近它。讀者的那份耐心來自何處?走近,不,應(yīng)該用“參悟”這樣的字眼來捧讀福克納。法國評論家勒克萊齊奧形容說,要了解福克納,不僅要熟讀他書中的每一個章節(jié)、每一個文字,而且要在某種程度上達(dá)到“中毒”的癥狀才行。福克納的文字,能使人“中毒”。首先他的文字充滿著神秘。無論是對人物形象的塑造,還是對讀者的感官刺激,譬如氣味、聲音等等的描述,盡管語句循環(huán)往復(fù)、節(jié)奏緩慢,但卻仿佛蘊(yùn)含著某種神秘意義的禱文一樣,受到誘惑,使人如癡如狂。除了《喧嘩與騷動》,他的《圣殿》和《八月之光》,同樣能使人感受到福克納文學(xué)的魔力。《圣殿》是一部恐怖小說,講述著美國南部的骯臟、腐朽和絕望。小說中的人物動作和語言,皆沒有邏輯可言,似在夢境中一般。作品中,描寫一個少女坐在棉花殼和玉米棒子芯堆里,一些薄薄的灰塵穿過一狹條一狹條的陽光灑落下來,人的身上莫名地冒出青煙,耗子與人對視著尖叫著,人被耗子侵襲,人的手指在門上亂刮……這所有的恐怖的描寫,卻并沒有讓人感到福克納在故意制造氛圍的痕跡,相反,卻讓讀者感到了那樣的自然和貼切。而《八月之光》,則是一部徹底打亂了敘述順序的小說。這部小說的語言帶給人的暴力感和噴濺感,震撼人心,幾乎就有一種一旦中斷閱讀,讀者的神經(jīng)就會斷裂的感覺。可能多少年之后,你會忘記這部書講述的故事,但那種“在劃破的衣服下面,淤積的黑色血液從他的大腿根和腰部像呼出的氣息般洶涌泄出,像騰空升起的火箭所散發(fā)的火花似地從他蒼白的軀體向外噴射,他仿佛隨著黑色的沖擊波一起上升,永遠(yuǎn)進(jìn)入了他們的記憶”的情節(jié),則永遠(yuǎn)嵌入了你的真正的記憶中了。我在想,福克納作品的迷人之處,除了他的創(chuàng)作技巧以及才華之外,更主要的在于語言與情感間絕對的貼切一致,兩者的互為依托和融和。福克納作品的卓越在于,無論你與他生活年代相隔多么遙遠(yuǎn)、文化背景有多么的不同,當(dāng)你靜心讀他的著作時,你會驀然覺得,這些文字就是他專為你留下的。福克納有一句頗為諷刺性的名言,你往酒里放只蟑螂,得到的是一只金龜子,你往酒里泡個南方佬,得到的可是位紳士。當(dāng)我在夜晚念出這句話的時候,假如健在,今年已經(jīng)102歲的威廉·福克納,會向我微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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