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 陳凱歌
追憶張國榮:生死因果 催人淚下
“我夢到他穿著戲裝,微微笑道‘從此別過了’”
我還記得在我們拍完段小樓承諾要和菊仙結婚而極大地傷害了程蝶衣之后,轉場來到了故宮午門外的廣場。這場戲是夜戲。我們準備拍攝程蝶衣無意中在袁四爺家找到他童年許諾送給段小樓的那把利劍之后,抱劍去見段小樓,遇到了剛剛進城的日本兵。這場戲,張國榮只有一個鏡頭。我們在布好光以后,讓他
其實對于程蝶衣這個人物,我們做了反反復復的討論,甚至做了多次的推翻,我在創作上有個習慣,就是我必須眼見耳聞,我腦子里必須有這個人樣子的時候我才能拍。我知道演員是誰,他怎么演戲,他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狀態準確了,人物就生動了。程蝶衣這個人物是有一整套構思的,母親是妓女,不知道父親是誰,天天看到母親的不堪,痛恨男人,對母親又恨又愛。這個人在心理上極度需要愛和安全感,他對人生的要求必定是完美的。在劇作創作的過程中,我想來想去要加一個情節,這個情節小說中沒有,就是程蝶衣是六指,斬斷六指他就成了一個女人。他的童年經歷決定了一旦開始學戲,一定崇拜虞姬。因為虞姬是從一而終的,不像他的母親。霸王對虞姬也是從一而終的,所以他要求段小樓以對虞姬的態度對他自己從一而終。這個就是程蝶衣的愛情觀、人生觀。所以做了這個六指的改動,被母親切斷,送入戲班子,等于變成了女孩,這個改動做了之后,才能出現小說中原來沒有的“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削去了頭發”,這個痛苦掙扎拒絕成為男人的孩子。后面蝶衣在戲班念錯挨打,都是從前面那個小的情節里面來的,說到底就是拒絕成為男人。如果前邊不做這個功夫,這個人物不可能長時間地令觀眾如此感動。
程蝶衣的自殺,也是整個劇作過程中對小說做得最大的調整,李碧華是原小說的作者,也是編劇之一,她是一個給了這個故事最初形態的人。但是當時我在接觸這個題材的時候做了很長時間的思索,我是有擔憂的,我的擔憂主要是在審查上過不去。另外我也對程蝶衣、段小樓在原小說中的結局不滿足,在原小說的舊版中是說到程蝶衣和段小樓若干年以后在香港的浴室相見,兩個人可真是坦誠相待,都沒有穿衣服,回首前塵,感慨不已,然后出得門去,各走各路。我對這個結局不滿足。
現在這個結局其實是從一個爭論里來的,爭論就是已故的謝晉導演。那在80年代的中后期,曾經有過一次由日本電視臺組織的中國兩代導演的辯論,辯論的主題就是文革中間中國人是如何去面對這個浩劫的。當時謝晉導演有芙蓉鎮這樣傳世的作品,日本的評論家就說當他們看到電影里面的主要人物有這樣的臺詞“要像牲口一樣地活下去”的時候,非常感動。但是對于當時只有30歲出頭的我來說,認為這個說法不是那么可信。我認為就是有太多的人像牲口一樣活著,或者準備像牲口一樣活下去,所以才有那么長時間的默聲。我說甚少有人抗爭,所以我把這個想法放到程蝶衣的身上,他的自殺,是他的抗爭。這個結局在當時也是受到激烈抨擊。有人說1977年文革結束了,改革開放了,他怎么自殺了呢?這個情節在政治上是錯誤的,甚至是反動的。我就解釋了一下,我說這事跟政治無關,程蝶衣就是想告訴段小樓我愛你,虞姬一直愛著霸王,我用死再最后一次告訴你我愛你。《霸王別姬》的著眼點是人的命運,是人在無法把控的命運之中堅持自己,你掌控不了時代,但是你可以堅持自己,哪怕要付出玉碎的代價。為什么大家一直到現在還記得霸王別姬,還喜歡霸王別姬,也許跟今天的現狀有關,就是越來越少堅持自己的人,為中國文化殉道的人更少。
雖然在《霸王別姬》中我們看到了很多相對宏大的歷史場景,可是它僅限于個人,或者說是通過個人的命運來訴說歷史的滄桑變化。換句話說只有個人的故事才能是感性的,只有感性才能動人,所以這個戲在戛納得獎的時候,有句評語就是說《霸王別姬》是把個人的命運與社會的宏大變遷融為一體。《霸王別姬》說到底就是關于自己呈現自己,就是關于從一而終,所以在很灰暗的歷史背景下,程蝶衣才顯得孤雁不群,特立獨行。相比于段小樓,程蝶衣傾注了我自己更多的文化認同。
我跟國榮可以說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該到哪了就一定到哪兒,透亮極了,一丁點含糊其辭也沒有。拍片時他很少說話,演完一個鏡頭回來,也不問我好與不好,就坐到我身邊,我不斷地跟他說,這個為什么不行,應該是怎么樣的,在此刻你心里的情形該是怎樣的,他一句一句聽著,我說完他站起來就走了,重新演一遍,演完又坐下等我說,如此反復多次,至多會說句“您看我可沒上過表演學校,你覺得我應該上嗎?”我照實答他“你自己看著辦吧,我也不知道”,他就又去演了,其實我明白他自己心里是有數的。
國榮殺青的時候,在香格里拉辦了一次宴會,那時候距離全片殺青還有十天的時間,他說我先回去了,我在這耽誤你們的事兒。他也沒有解釋為什么耽誤我們的事兒,就請所有的主創人員吃了一頓飯。但是我覺得戲演完以后他的狀態變了,他的樣子變了。在他走后不久,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他穿著戲裝穿著長衫,微微笑道說“從此別過了”,我一瞬間驀然醒來,眼角竟有淚流出。所以他去世的時候我立即就想到了這個夢,但其實距離他離開這個世界中間隔了好長時間,夢里的他分不清是張國榮還是程蝶衣,一聲告別似乎印證了生死因果。每每想到這,我就十分傷感。